《水形物语》节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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午夜——码头

今天晚上,她会打电话请个病假,这么多年来,这还是第一次。即便弗莱明觉得这不太正常,也为时已晚。星期一,她还会再回奥卡姆去上班吗?这个问题真是老掉牙了。或许不会吧——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承受得了。至于之后要怎么挣钱,她还没想过。这种忧虑也是老生常谈的了,仿佛被她抛在了脑后。那天,贾尔斯来找她,说他到时候可以帮忙把那生物送走。他脸上露出了某种神情,她觉得自己肯定也是同样的一副表情——仿佛说了“再见”之后,就再也没有什么重要的、可失去的东西了。

她最怀念的快乐是,她离开一阵子之后再见到他时的悸动。这是她最后一次享受这种意乱神迷的战栗了,所以她很慢很慢地走进浴室,仿佛她是一簇凉水,一寸一寸地向里淌。他亮起了光,就像一片未被人类打扰过的海面之下的缤纷珊瑚。她根本没有力量抗拒他的召唤。

埃莉莎关上门,往前走,愁肠百转得几乎要晕过去。她感受到一种令人泪下的悲伤,接着是一股更强烈的来自喉咙的拉力,以及可以定义为“激情”的情感。一瞬之间,她要做什么,都变得无可置疑、无可惊讶。她突然意识到,结局其实一早注定,从她看向F-1的水箱,并被拉进去的那一刻起——或许不是物理上地被拉进去,而是通过其他方式,比如他鳞片间的星团,他眼睛里的超新星——就注定了。

塑料浴帘垂在墙边,她猛地一拽,金属环就绷出来了。她又这么拽了十一次,金属环从墙上一一掉落,滚进了树叶间。浴帘上的每一次撕扯,都是令人震惊的、不可逆转的破坏,这个星球上任何一个上大夜班的清洁工都不敢这么干。她像往床上铺被子那样把浴帘铺在地上,用它塞住护墙板,塞住门底下的缝隙。她尽可能地把塑料浴帘绷紧,塞牢,然后站了起来。虽然不能像那生物一样控制水,但她也有一样还不错的东西:现代化的管道。

埃莉莎按下洗手池里的塞子,打开了水龙头,水流了出来。她又在浴缸前俯身,做了同样的事。把所有的水龙头同时开到最大是穷人绝不会做的事,但她不是穷人,今天不是。今天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富有的女人,她拥有了她想要的一切:她爱着,也被爱着,并且像那生物一样拥有无限——他既不是人类,也不是动物,而是一种感觉,一种力量,在过去与未来,为一切美好的事物所共享。

她脱掉制服,如同基抹采石场里的奴隶从肩上卸下了石料。她解开胸罩,脱掉内衣,仿佛挣脱了被同类强加的枷锁。每一件掉落的衣服都没有弄出声响。洗手池和浴缸里的水都溢出来了,漫过了铺在地上的浴帘,像一只温暖的手,拍打着她的脚踝,又拂过她的小腿。她只穿着那双银色的鞋子,她把一只脚放在浴缸旁边给他看。他曾在她的卧室里看过那些漂亮的“蹼”,但这双比那些更绮丽,也是她拥有的唯一一件像他一样明亮美丽的东西。这是她摆过的最大胆的性感姿势,她能听见女总管骂她没用、愚蠢、难看,是个婊子。这时他从满溢的浴缸里浮现,成千上万条静默的瀑布从他的身体上倾泻而下,越过浴缸边缘,落入她等候的臂弯里。

他们交缠着,她的身体在他的身体里找到了对应的空间,他的身体也进入了她的。她的头没入水下,感觉真是奇妙。他们徜徉翻动:她在上,喘息着,水从头发上往下泼;他在下,沉溺在摇曳的水下。想要吻他,她就必须把头埋下去,而这样的吻令人心醉神迷,让她僵硬的世界里那些单调乏味的线条也变得柔软了,洗手池、马桶、门把手、镜子,甚至包括墙壁,全都失去了原有的形状。

水面之下,吻在回荡。不是人类嘴唇发出的那种讨厌的、湿黏的啧啧声,而是仿佛隆隆巨响的雷雨,灌入她的耳朵,流进她的喉咙。她用手捧住他覆着鳞片的脸,手掌蹭着他搏动的鳃,用力地吻他,唯愿将他们掀起的风暴变成一场海啸,好让洪水来得再猛烈些。也许能救他的不是雨,是她的吻。她向他的嘴里呼气,气泡擦过脸颊,一阵阵发痒。呼吸,她祈祷着,学会呼吸我的空气,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。

但是他学不会。他用强壮的双手把她托出水面,好让她不会被呛死。出于各种原因,她大口大口地喘息,用双手按着胸口,帮它重新适应氧气的存在。她发现自己的手上沾着他亮闪闪的鳞片,她为之深深着迷,把手拂过自己的胸膛和腰腹,让鳞片覆上身体,希望这才是她本来的模样。她曾在楼下的影院里听过一段对白,已经听过几百遍了:别再困乏汝心。坚强度过这段时日。因为你儿子的寡妇必将诞育孩子,为你延续子孙后代。是啊,为什么不要呢?她睫毛上的每一滴水珠都自成一个世界——她在科学文章上读到过这样的内容。它们中的某一滴,难道就不能成为他们的后代,繁衍出全新的、更好的物种吗?

她在浴缸里体验过的一切幻境都无法与此刻相较。她摸遍了他所有的隆起和凹陷。他有性器官,就在应该在的位置,而她也有,也在应该在的地方。她把他拉进自己的身体里,在涤荡着的水中,这并不难,就犹如海底的构造板块发生了移动。影院里的灯光穿透地板和塑料,发出耀目的光,但和他剔透色彩的明灭节奏相比,这光也显得黯淡。仿佛他们身下就是太阳,一定是,必须是,因为他们此刻身在天堂,在上帝的沟渠里,在基抹的矿渣里,所有神圣的与卑劣的在此刻合一,超越了性,将善信播种。他在她的身体里植入痛苦与欢愉的古老历史,这历史不仅将他们联结起来,也将万事万物联结在一起。在她的身体里的,不仅仅是他,而是整个世界,反之亦然,她也在整个世界之中。

生命就是这样交换,突变,出现,存活,一个生命就是这样,经由成为另一个物种,使自己本物种的罪恶获得了赦免。或许奥夫斯泰特博士能够理解。埃莉莎只能窥豹一斑,只能瞥见峰峦的山脚,冰川的一角。她觉得自己很渺小,在这巨大而神奇的宇宙之中,自己是如此微末,于是她在水中睁开眼睛,提醒自己不要忘记现实。植物的叶子飘过,像蝌蚪,浴帘撕裂,拍向他们,像虔诚的水母。

现实世界中,外面狂风暴雨,叠加着《路得记》中的狂风暴雨——那场终结了《圣经》中大干旱的风雨。她跟随着感觉抽动身体,每一次都像松开紧攥的拳头。是的,干旱终结了,终结了,终结了。她笑了,水灌满了她的嘴。她终于起舞,真正地舞蹈,在这被水淹没的舞池中舞蹈。她不怕跳错舞步,因为她的舞伴正紧紧地揽着她,将带她去往任何她必须去的地方。